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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在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與山近的,離海亦不遠》等;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email protected]

Dec 24, 2025

〈走廊的燈閃過五下才滅〉


再不多久,他將要搬離這差不多跟他一樣老的房子。上下山得搭個40分鐘公車,山坳裡、丘陵上的住宅社區,和他逸散出類似的老的氣味。那些水泥擋土牆。醫護不便。但從山上,往城市看下去,倒是挺壯麗的。


上回社工說,在他這個年紀,一個人住太久了會出事。「這個年紀,」社工的措辭他記得很清楚。


哪個年紀——你倒是說清楚啊。他咕噥了一句,像對著誰撒嬌,也像故意要讓自己聽見。可還是讓社工幫他安排了照護機構。


人可以老,心不能老。圈子裡的名言是不會錯的。


他坐在書桌前的辦公椅。微微左右轉身,辦公椅發出跟他身子骨一樣鏽蝕的尖叫。手邊是裝藥的紙袋,上面印著「每日一次,飯後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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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解嚴那幾年,台北的夜晚突鬆開了扣子。多出了些奇怪的空間。地下室,廢大樓,包下的酒吧包廂,無人大樓的地下停車場——什麼場所都能拿來叛逆,跳舞、喝酒、脫衣服。一起看世界電影雜誌,輪流選妃,又翻到最後面的筆友版面,吐著酒氣,念那幾段最像情書的章節。


他不帥,可人緣不差,出去玩的時候在舞池邊幫人保管皮夾、替醉倒的人擋酒。


清晨六點在酒吧外頭陪朋友解酒,然後去西門町買報紙。在郵局外等著領錢,前面的人背著尼龍包,手臂很瘦,有舊針孔,皮膚紙一樣薄。


後來報紙上的數字變多了。剛開始還記錄了新增幾人,過幾個月之後,報紙就不寫了,只有標題刊印「持續上升」。反正無藥可醫。報紙的標題下得越發難聽。家裡有愛,沒有愛滋。他也開始吃藥。有時吃,有時不吃。AZT,大大一顆,白色的藥錠,像從別人病症裡摳出來的東西。沒有包裝,是醫院發的。他吃了幾次,每次都頭暈,發熱,心口緊緊的,像有人坐在他胸口講話。他後來乾脆收集起來,統統丟進後巷的垃圾山。


他記得有人說,AZT是從瘧疾藥轉來的,本來也不是為了HIV。只是暫時壓一壓,壓不住副作用。有人吃了以後皮膚發黑,牙齦潰爛,一天比一天像自己的影子。他告訴自己,這不是我要的活法。


後來朋友們開始輪流死。


不是當晚醉倒後死去,而是從冬天開始,一個一個地遠去。


有的人走得快,有的拖了幾年,最後連自己都不認得了。


沒有人來幫他搬家。他知道。電話簿裡早作廢的名字,有的死了,有的沒死,但差不多了。Facebook上偶爾有人貼上了昔日的合照:「我們曾經這麼年輕」底下有三個人按讚,再也沒後續。他不留言。因為照片裡沒幾個人,有機會看到這則貼文。能活到這時候,天知道,醫美能讓人活得美,活得漂亮,但願誰都能活得久一些。


我們曾那麼年輕。當然,他有時也會這麼想。


他又想起那天。他們一起看報紙——報紙上的數字開始變多,每週都在新增。張牙舞爪的標題,「風險族群」「男男性愛的天譴」。報紙上有一張照片,模糊的背影,有點像他。


阿福當時說:「我們會不會以後都只能從報紙上認出彼此?」


他笑著說:「那得印得夠清楚。」九零年代,誰知道呢。


那句話後來誰也沒再提。但照片還在。他拿著那張剪報,像拿著誰的遺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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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裡沒有太多東西。舊櫃子拉開,裡面有幾本泛黃的相簿,一張張照片邊緣捲起,背面有手寫字——「1987年,天母聚會」「阿福生日」「我們五個在礁溪」。收拾房間時,一個櫥子打不開,是早年卡死的角落,有一箱舊錄音帶,乾掉不知幾年的髮膠,一張泛黃的同志酒吧「會員卡」——為了閃避當時的警察查緝與找麻煩,會員制是必須。


雖然,也擋不了真想找麻煩的拜訪。


他翻著,突然想抽菸,儘管已經戒了十幾年。


他把照片收進新的紙盒裡,寫上「朋友們」三個字。又劃掉,改成「兄弟們」。


邊翻照片,邊收拾,一邊跟自己說,這次要搬得乾淨,不留東西,不留下話語。瓶中甘露常時灑,苦海常作度人舟。


人聲從牆縫傳來,彷彿電視殘響,也像有人在用力地擦窗。


房子似乎知道他要離開了而變得沉默。


他拿起「阿福生日」的照片,桌上擺著粉紅色的蛋糕,蛋糕上有刺蝟玩偶,那是阿福說最像他自己的動物。那天他們在天母,一瓶接一瓶地喝,最後有人跳到浴缸裡唱黃鶯鶯。那是誰?大巍嗎?還是阿強?有點忘了。但他那天被浴缸邊角的碎瓷磚,割傷了腳趾。喝醉了的人,是不覺察痛的。


或者那天,五個人坐在礁溪破爛旅店的地毯上喝啤酒,錄音機裡放著齊豫。有人光著上身,有人拿著菸,眼睛躲開鏡頭。


當時他們說要活久一點,把這城市的人都幹過一輪。被幹也行。當然是沒能做到的劇本。許願而已吧。那時候,誰不是拿身體在跟神許願。


他本來想留下一盒錄音帶,寫上「遺物」。後來撕了那張紙。不是遺物。他只是準備離開而已。他並不急著打開最後那口櫃子。鑰匙早就生鏽了,轉動時發出輕微的哀鳴。他彷彿聽見誰說:「你終究還是會回來看的。」但屋裡沒有其他人。午後三點,陽光剛好照了進來,塵埃懸在空氣裡,看不出重量。


他是被留下來的人。這無聲的所在。有人在這裡睡過。有人唱歌。


有人曾嘔吐。吐完又用滿嘴的嘔吐物接了一個無畏的吻。有人發著燒,有人等電話。


有人說「我愛你」,有人沒說。有人只是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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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福最後一次去酒吧,是1991年。


阿福穿了綠色背心來,一進門就有人吹口哨,「姊今天出巡喔?」他笑著,手一甩,把背包往沙發丟。眼窩凹陷得更深了,瘦得像背心底下裝的是透明的紙。


有人遞啤酒給他,他只拿著沒喝。放歌的人換了蔡琴,〈最後一夜〉開場的弦樂聲一下,空氣裡有點什麼頓了一下。


「這首我點的,」阿福說,「給大家。」


沒有人接話。大家假裝沒聽見。


他看向阿福,想開口說些什麼——要不要喝點熱的?那背心太薄了,要不要借你一件外套?——但什麼都說不出口。他端著啤酒站在原地,像摺了一半的紙,不知該往哪裡攤開。


阿強突然說:「點這首是要怎樣?生前追思嗎?幹。」


氣氛炸了開來。


阿福笑了。笑聲像從喉嚨深處掙扎著爬出來,濃濃濁濁,不太好聽,「靠北哦,我要真死了,還會跑來這裡陪你們喝?」


「你本來就很愛死裡逃生啊,」阿強說,「你那副德性早該住院了。」


阿福沒有生氣。他只是轉過身去把啤酒一口灌下,眼角抽了一下,但沒人知道是因為彆扭還是因為身體不舒服。他說:「那天我經過新公園,想到你們以前說的話。『要活久一點,把這城市的人都幹過一遍。』現在想想,蠻好笑的。」


「幹,活著是最難的事欸。」


他低頭,把酒杯放回桌上。蔡琴唱到副歌,「我也曾心碎於黯然離別,哭倒在露濕台階」,但現場誰都不敢對看。他終究沒多給阿福加件外套。


離開前,阿福回頭看了大家一眼,眼神像要把整間店摺起來放進口袋。


門開了又闔。冷風灌進來,有人把音響關掉。什麼都沒說。


「該不會下次要點〈被遺忘的時光〉?」大巍突然開口。


阿福聽了只笑,沒回答。幾週後阿福就走了。沒辦告別式,只請了幾個熟人到他家燒了支香。母親不說話,父親沒出現。鄰居說,聽說是肺炎。


他那時候才三十出頭,還不知道什麼叫被留下來。只是年輕,沒來得及死。


他的皮膚開始有些不屬於自己。手肘內側長出小塊斑點,像人潮中一張不合群的臉。他盯著皮膚看,感覺不到痛,但有一種細微的羞恥在發癢。他彷彿成了另一個人,一個他無法介紹給愛人的人。巷子裡的磚牆開始剝落,露出像潰爛的皮膚一樣的泥灰層。他從牆邊經過,聞到濕冷與霉菌的氣味,就像診所候診室裡總有一個人咳嗽得特別用力,誰也不問他姓什麼。


洗澡水一沖下來,他覺得自己像一張快被泡開的藥品說明書,字跡模糊,內容無人閱讀。


若見他人將欲命終,是病苦逼,家中親屬,為說此經,或請他人讀誦此經,或持香華……而作供養。


窗外天色開始轉暗。他沒開燈。灰藍的光從窗簾邊漏進來,像紙膠帶撕了一半,沒撕乾淨。整個房間,被將亮未亮的餘光貼住。


誰住過這裡,現在要走了,只剩形狀還貼著。


他坐回椅子上,把紙袋裡的藥倒出來。藥是新的配方,不會暈,不會吐。深棕紅色的藥丸不大也不小,吞下去像沒吃一樣。那天的水比較涼,他打了個小哆嗦,覺得胃裡有東西撞了一下。


他用藥罐蓋子蓋回那聲音。把自己重新歸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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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看病比以前容易多了。健康存摺、健保卡。他固定去醫院的門診,有專門開給老年HIV感染者的診,每次個案管理師都很親切,和那些年輕的患者鶯鶯燕燕。一轉身幫他量血壓、刷健保卡。開藥單。關心他最近有沒有頭暈、便祕或睡不好。


「大哥最近好嗎?」有什麼異狀嗎。


他都說沒有。又好像,只是忘了該報告的感覺該怎麼說。除了高血壓,高血糖,還能有什麼呢。


COVID疫情那年年底,他確診了幾次。其中一次較嚴重。不是什麼劇烈的感染,但住院幾天,差點進加護病房。醫師說他免疫力控制得還可以,沒有敗血,沒有插管,不算嚴重。他躺在病床上,總覺得頭頂冷氣聲像從自己肺泡裡滲出來。塑膠簾。感應式消毒水。自動給藥機嗶嗶叫。


1990年代末期的一個冬天。他不過是騎機車滑倒,膝蓋和肋骨裂開,進了急診室。護士翻了翻病歷,在病床尾端掛上一張黃色卡片,上面只有一個字母H。誰都知道是什麼意思。沒人解釋,也沒人碰他。抽血時戴兩層手套,擦藥時動作像在餵老鼠。


午晚餐送到,隔著門問他:「可以自己出來拿嗎?」


他出院時,把「H」字卡偷塞進自己的外套口袋。後來夾在某本書裡,是哪一本書,現在也想不起來了。


他每三個月的回診,醫師會說:「控制得不錯喔,病毒量還是undetectable。」


他笑一笑。undetectable,未檢出——這詞挺妙的。現在不見了的,是病毒。朋友們,當年也一個個變成了「未檢出」,沒檢,就不會檢出嘛。白痴。都死光了剩他。感謝醫學。感謝科學。感謝holy mother of god。


他是留下來的人,還在吃藥,看門診,在健保系統裡掛號。他的病活成了制度可接住的東西。只是,制度從不記得,撐不到制度出現的人。


書櫃最下層,一層滿是積灰的舊雜誌、影印裝訂的資料和幾本在政大書城買來,還沒看完的小說。書頁微微發黴,封面捲曲。標題像是某種他再也沒能參與的對話:《邊界政治學》《城市與疾病》,《幽微的人權》。他懷疑自己年輕時買這些書是為了什麼?像阿福講的,裝高貴吧。


他隨手翻開其中一本,裡面夾著張泛黃的郭富城歌迷小卡。郵購來的。那幾年亂七八糟地買了一堆無用的小卡小物。集資郵購了的東西到貨,一群人赤腳坐在地上分,這你的,我的。許多東西後來都扔了。郭富城那時多帥啊,變成書籤,竟也就留了下來。


他輕輕把它放進紙盒裡,和照片放在一起。沒特別分類,也沒標記。


就只是放進去。一個最gay的笑話,「要放進去囉。」「好的。」「謝謝你。讓我好舒服。」肉體溫暖放進去的時候,記得說謝謝。天曉得這幾年,郭富城他媽的還在開小巨蛋演唱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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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箱底層有幾張散落的照片,多半已經褪色。他原本想直接放進「未分類」那一格,但一張明信片吸住了他。比一般明信片薄,邊緣起毛,還有水痕。


是從泰國寄來的。郵戳是1994年,清邁。


正面印的是大象洗澡,背面只有幾行字——


「這邊天氣很熱,但我終於可以好好睡一整晚。晚上夢到你們在喝酒。夢裡我好像穿著阿福那件綠背心。」


落款是阿強的英文名。他寫字永遠是這樣,歪歪斜斜,八成是喝了半瓶酒就想寫信吧。


他把明信片拿近些,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也可能只是霉味。或許是真來自別地方的空氣,從另一具身體裡滲出來。


他把明信片放在膝蓋上,一句句重新唸出來。


不是他自己的記憶。但是他沒參與,卻始終知道發生過的。就像窗外的巷子,隔幾年重新粉刷了牆面,卻總有幾塊舊牆皮,沒被刷掉。歷史並不真的被封箱。它以一張薄卡的樣子,在準備丟棄的紙堆裡,偷偷滲出味道來。


他將明信片放進另一個盒子。寫上「不能丟」。


輕輕蓋上。


阿強是最後幾個「回來」的人之一。他曾經躲到泰國,斷斷續續傳來消息。聽說那邊有熟人,也有工作機會。偶爾寄幾張明信片,畫著笑臉。後來就沒有了。再回來的時候,人已經瘦一圈,聲音也變得很輕,話還沒說出口,就將從嘴邊碎掉那樣。


聽阿強說,他要回來,是因為知道自己快不行了,要處理一些事——那間gay bar,他當年有入股。已是比較寬鬆的時期了,不需要會員卡,也比較少警察來查。但人還是怕。他晚上去店裡,是裹著大披肩去的。說是這樣比較不會被碰到滿身開口的瘡。雞尾酒療法初期,藥有用,但藥性強。身體撐不住。藥下去,肝就壞了。


「你看,連在自己圈子裡的人,都不敢碰我。」一轉身,怕是腰間被誰挨上了,「噯!」的一下,說,疼哪。嗓音細細的,沒中氣。


阿強住哥哥家的三樓。不很親的兄弟關係,但總比沒有地方去好。樓梯很窄,聽說阿強走得很喘。幾乎不下樓。直到真的撐不住了。他們去接他送醫院,說是發燒。掀開棉被時,才發現他背後整片皮膚已經滲出水來。太久沒翻身,皮膚跟床單貼住。輕輕一拉就裂開。


阿強沒叫,只輕輕吸了一口氣,說:「已經都不會痛了。」


一個人幫他換衣服,一個人去找收治醫院的名單,一個人在陽台上抽菸,抽得很快,手一直抖。


但沒有一個人說,怕。又什麼好怕?怕是從哪裡開始的。


在醫院阿強多撐了四天。


沒開刀,沒插管,沒急救。身體很快就沉下去。


火化只有三個人去。阿強的哥哥沒來,說家裡還有小孩。風吹起他風衣的下襬。骨灰灑在淡水出海口,沒人留下遺物。有人說,像以前對待痲瘋病的人。沒人敢碰。久了,人就變得像風景。


夕陽往淡水河口落下,色澤逐漸變深,又淡到幾乎看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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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桌抽屜裡有幾封信,有帳單。繳費收據,和一封從未寄出的信。


信是寫給一個名字不再出現的人。他沒寫收信地址,只寫了名字,然後夾在一本詩集裡,直到最近收拾時才又翻出。信封早就泛黃,封口的膠已經乾了。曾用力想說的話,讓時間貼住嘴巴。


信旁邊有一支手錶,銀色,指針卡在12點03分,錶面有幾道刮痕,像是撞過什麼但又沒真的破裂。他想不起來這錶是不是自己買的,還是對方留下的。公車票亭鋪著報紙:「台灣累計感染者突破百人,防疫單位呼籲『節制性行為』」。


他低頭看到照片裡的人穿著與他相同的外套。他知道那不是他。是他們。


兩人不同居,只是固定在西門町某家小旅社見面。旅社藏在電影街旁的巷子裡,五樓的房間窗戶對著後面的鐵皮屋頂,每次開門都有一股潮濕香水與洗衣粉混雜的味道。旅社櫃檯的阿姨不太抬頭看人,遞鑰匙時,名字唸得飛快。 


說是,誰能活多久也沒人拿得準的。現在的快樂,就現在快樂吧。


他無法反駁。緊緊在電梯裡抱著,像是一鬆手,他就要飄散而去。靈魂,那麼輕。此刻誰是誰的招魂幡。


他們進門後先把冷氣打開,風扇老舊,聲音像懷疑在轉圈。他去洗手間,洗掉臉上的汗水,報紙攤在床頭櫃上。對方在窗邊抽菸,風吹得白鐵窗框上的菸灰,散了一地。


有時他們租錄影帶。推進那台偶爾卡帶的播放機。看王家衛,看日本動畫。看完了,各自靜坐,腳碰著腳,手臂輕靠彼此身側,有時說話,有時不說。


有時翻著各自帶來的書,交換最近讀的詩。白先勇、洛夫、奧登,或者一本詩選,裡面被螢光筆畫了線,旁邊還寫著註解。


「你覺得阿菲在床上找到的那根毛髮是什麼?」看完《重慶森林》那晚,他問。


「頭髮吧,難不成是陰毛?」對方反問。


「難說得很哦。」他答。邊把腳探過去床的那邊。搓摩著對方的腿。


他們躺在床上,不一定親熱,只是並排躺著,關了燈,窗戶漏進來的燈箱反光,在牆上慢慢滑動。偶有警車呼嘯而過,樓下傳來吵架的聲音,樓上傳來電視的破嗓子。


他們的身體沒那麼近,但呼吸聽見彼此的頻率。


日曆上空白的日期之間,夾著未明說的等待。


那人發病後很快就走了,也沒進醫院。在自己家躺著就沒醒來。


得知消息的下午,公車票亭還賣著當天的報紙,也賣大華、復興、遠東航空從松山飛高雄的機票。一張張撕下的便條紙。


他想離開,但不知道要去哪裡。不能離這座城市太遠。


下午兩點多有幾班松山飛高雄的,他買得起,甚至可以不帶行李。但他沒有真的動身。他知道南部的陽光更毒,那裡的醫院舊了些,問話的人,則更直接。他的名字不該離開這個城市,這城市藏得住事。


他拿月票上了車,車掌在票上剪了一格,「喀」的一聲。他聞到車廂裡曬過的塑膠味,還有窗戶縫隙裡擠進來的風。廢氣。洗衣粉。城市的焦躁。還混著有人剛吃完米粉湯的油膩嗝氣。搖晃的公車把人晃得像一袋水,他抓著吊環,手心微微發濕。窗戶是上推式的,有一條縫沒關緊,風擠進來,吹過耳邊。


他盯著車掌腰間的小剪票機,想像那「喀」的聲音剪在他的心頭。


額頭靠在玻璃上,玻璃有點霧,是前一個人呼吸留下的。或是他的。窗外一條路慢慢退去,牌樓、菜攤、連號的鐵皮屋……都在後退。他的心沒有跟著任何一樣東西前進。沒有坐到終點站。也沒去高雄。


下車後,他繞了一圈,又走回酒吧。要了一罐啤酒。想假裝忘記了自己剛聽到的消息。


那間西門町的小旅社後來關了,一樓變成一間鍋貼店。他偶爾經過,彷彿還聞得到冷氣滴水混著地毯發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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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箱一共六個,每個貼著不同顏色的貼紙。他不想寫太清楚,怕拆箱的人看懂。


抽屜整理到最後還剩最後一個。裡頭竟有一個鞋盒,膠帶黏得不太牢,封口處已微微翹起。他本想直接封起來,但箱底露出一角黃色的信封,像故意沒藏好的證據。他蹲下身,小心地抽出那封信。


信封沒寫寄件地址,只寫了「from W」,信紙上是熟悉的英文字跡,圓滑又帶些潦草。紙的邊緣被手指反覆握過,呈現一種皮膚才會有的皺痕。


信很短。只有三行。


「最近總是胃痛,不知道是不是吃太快。


現在不太能吃,我寧可死了。


你還在台北吧?偶爾也給我寫封信來。」


他讀完,靜了一會。信沒有落款,但留下了地址。像是寫一半就停下來的夢。那應該是1999年左右的事了,他不記得為什麼當時沒回,甚至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看過這封信。


可知道是巍。他站起身,覺得胃裡突然有點重,疼,伴著低低的壓力,像信上的語言,掉進身體的內面。總是胃痛。大巍那時應是剛搬到墨爾本,在某個沒有暖氣的小公寓,吃量販超市的微波食物,洗衣,找工作,寫信,然後就這樣慢慢從這個城市抽走。胃痛不全是食物的問題,是記憶無法消化,吞下太多不能說的事。


他把信折起來,夾在筆記本裡。那本本子他很少翻,只記過幾筆電話號碼與舊地址。有一頁寫著大巍以前住的地方,現在的他已經找不到那條街。


他輕輕闔上筆記本,放進紙箱最底層,沒有再打開。


箱子合起來的聲音很輕。但他聽見什麼東西被蓋住了。是聲音,也可能是胃痛的餘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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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下的搬家公司小發財車按了幾下喇叭。他知道人在等著。


那幾年,他們總在誰家的頂樓加蓋或公寓後巷的套房裡聚會。誰帶了酒,誰帶錄音帶,誰提了一袋橘子,說是黃昏市場收攤時撿到便宜。卡帶轉到一半,音樂忽然拉得很長,彷彿有人在水裡唱歌。他們跟著唱,一起拍手。


唱得最大聲的是誰?唱錯的人會被灌酒,灌到趴下。他們點菸,吐煙圈,菸味混著室內芳香劑和腳汗味,在天花板的吊扇下盤旋。


他記得有人說笑話,笑到噴酒。有人翻了個白眼就背著包包離開,從此沒再出現。他記得有人跌坐在地板上,一手抓著襪子,一手還握著酒杯。也有人從沙發滑下去,背部一壓,沙發破了個洞,棉絮像脂肪碎塊一樣噴出來。大家笑,說要集資買新沙發,但後來也沒真的買。有天,那沙發被扔到巷口,半夜還被流浪漢搬走了。


廚房裡有人睡著,頭靠著冰箱門,嘴裡含著牙籤。


有一次差點出事——有人喝醉想煮泡麵,瓦斯開了沒點火。他衝進去關掉瓦斯。大家笑得像白癡。笑聲像撒出來的撲克牌,噼哩啪啦砸在牆上。幹你媽燒死你們這些屁精,笑屁。


那夜他也喝多了,倒在別人的大腿上,有人幫他蓋上外套。電風扇在牆上轉得快,吹亂他耳邊的頭髮。有人問:「你喜歡我嗎?」但太小聲,他沒聽清楚。也可能是他裝作沒聽清楚。凌晨三點,有人搖他,說:「要不要回家?」他迷迷糊糊地點頭,結果還是睡到天亮。


起來時喉嚨乾,腳麻,外套被別人蓋走了。


後來就不常見面了。有人說要去當兵,有人搬去外縣市,有人考上研究所,有個人談了戀愛,有個人不知道去哪了。再後來,有個人得病,住院,走了;人不見了;去了國外,寄了幾張風景明信片,之後就沒有消息。有人還活著,但再也沒主動聯絡。


散場的電影,字幕拉得飛快,沒人能全部看完。


他想起那張沙發,破掉的地方最後用膠帶貼住,貼了還是會掉。他想起廚房裡那包過期的泡麵,好像一直沒人丟。有人在窗邊看著夜晚的街,又抽了一根菸,說:「如果可以這樣過一輩子就好了。」他沒回答。當時只想著,明天早上會不會頭痛。


這麼多年過去,他不確定自己到底記得了誰,還是只是記得那間房間,光影和聲音組合出的幻象。夢過的東西,留下味道。是誰先不見的?


也不知道,是誰最後一次離開時關了燈。


房間裡的菸味早散了,酒瓶被回收車收走,棉絮被風吹到巷口的水溝。錄音帶也發霉了。


人都不在了。沙發還在他記憶裡,裂口一張開,就掉出聲音來。


他們曾經來過,來過這裡,坐過這張沙發,喝過這個杯子裡的水。他沒記得他們全部的名字,可記得笑聲。記得聲音在房間裡打轉。記得鵝口瘡的開口,癒合,又開口的樣子。


記得走廊的燈閃過五下,才滅。


記得鞋櫃裡有雙破掉的靴子,曾有人說,真好看。那些人不在了。他不記得全名,但記得他摸過自己後頸的方式。


不是每個人都能這樣被記得。如果記得了。如果可以這樣過一輩子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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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護機構的房間比他想像得乾淨太多。


白牆,薄窗簾,木質地板,節能LED燈管。像是一個收納空間,讓人住進來,要人好好歸檔。床旁的桌上,已擺好漱口杯、水壺、摺得整整齊齊的毛巾。抽屜裡有一包新的紙尿褲,還有一份說明小冊子,寫著「本機構致力於尊嚴照護與全人關懷」。


他坐下,背靠在彈性已鬆軟、疲乏的靠墊裡。有人遞來溫水,帶著消毒水的味道。他小口喝了,彷彿整個世界都重新過濾過一遍。窗明几淨得像是無聲的嘲諷。那些灰塵,菸味,舊牆角的黴斑,那些朋友們的笑與呻吟,都不在這裡。


他從袋子裡摸出了今天的藥錠。吞下。喉嚨裡沒有太大感覺,但胃那裡,還是微微泛起了一點記憶。存在過,無須證明。水滲入紙頁的聲音。


白天的走廊,有人坐著曬太陽,有人拿著老花眼鏡翻自由時報,有人低頭午睡。照護員們的步伐很輕,聲音像經過訓練,不驚擾任何人。放飯的時間到了,就有餐車送來像便當一樣的托盤,菜切得碎碎的,飯量不多,湯鹹而不香。漂著黃瓜切丁。還有少許的蛋花。


第一天晚上,他睡得很淺。半夜三點醒來,窗外是一整塊深藍色的天。無星辰,無聲音。他以為聽見了什麼。是天花板上的燈微微閃著,是省電燈泡的殘餘餘光。他伸手,摸到床邊桌上的紙盒。打開,是那些照片、信件、沒有寄出的卡片、還有那張從泰國來的明信片。


他一張一張拿出來看,沒開燈,只靠外頭滲進來的一點夜光。「我們五個在礁溪」。摸照片邊緣翹起的地方。摸著時間的殘邊。以後要活久一點,把這城市看完。——幹這城市的每一個男孩。而他真的活到了這樣的年紀,把城市看到了現在:那些地方關了拆了賣掉了,變成精品旅館,咖啡廳,抓娃娃機。也許,是沒有名字的空地。


變成,他們。在與不在的。


活著的。死的。美麗地死的。醜陋地死的。


而他還記得房間裡的沙發,一躺下去會陷進記憶裡。記得酒瓶在地上滾動的聲音,撞到櫃腳又慢慢停下。某人問說,「我們就這樣,活著到永遠好不好?」其他人靠在牆邊笑得喘不過氣來,說幹你講什麼白爛問題,電影看太多喔?那一晚,好像真的活著過。


天快亮的時候,他迷迷糊糊睡去。夢裡是那條公車線,從西門、南京西路開到民生東路。他抓著吊環,車上坐著的,全是那些人:阿福、大巍、阿強,還有他想不起名字的那幾個。大家安靜地坐著,車掌走過來說:「準備下車囉。」但沒有人動。


醒來時,他躺在床上,窗外天光柔亮。他睜開眼,那張泰國的明信片不知道從哪裡飛出來,掉在胸口。


//


照護員敲門,問他要不要吃早餐。他點點頭,說聲「好」。聲音很小,但對方聽到了。


他吃完早餐。坐在窗邊。陽光落在地板上,拉出一條長長的光帶。幾隻鳥從外頭飛過,影子掠過玻璃。他沒有動,只是靜靜坐著。他想起。


——那個晚上,牆角的橘子發出微妙的氣味,像汗,像快過期的吻。大巍一進門就說:「有人帶菸嗎?我那包掉進水溝了。」然後把襪子丟到窗邊,準備赤腳跳舞。錄音機是壞的,齊豫的聲音拉長變調,好像哪個靈魂在戒斷。阿福戴了一頂假髮醉醺醺地來,說今晚他要當女主角,然後在浴室門口吐了灘黃綠綠的胃酸。


有人拿香水試著蓋掉那味道,結果整間房聞起來像剛失戀的化妝室。


有人在角落說:「你們有沒有想過,我們都已經死了,只是沒被告知。」然後喝一口沒人承認帶來的威士忌。他眼神空著,誰都早就不是第一次這麼想。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中午的活動要開始囉,大哥要不要一起來打橋牌?」照護員問。他轉頭看她,輕輕點頭,然後又搖頭。他不是很確定自己想要哪一種回答,但在這裡,點頭與搖頭之間,也許沒有太大分別。大哥你的頭。


幹。已經活到大哥的年紀了。多好。多不好。


他起身,腳步有點沉,一點一點地往門外走去。門口的光打在他額角的皮膚上,那裡曾有一顆痣,後來切掉了,留下淡淡的疤痕。


他走出去。空氣飄落著光與塵,沒有舊牆的黴斑,沒有誰的香水與體溫。但他仍聽見某些聲音,從紙箱,照片裡,夢的邊緣裡傳來,像有人在遠方輕輕說:「你還記得嗎?」


他沒有回答。


長廊窗邊,他看見遠方有幾個年輕人騎機車路過。玻璃窗那邊,聽不見的笑聲傳了過來。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他沒走。沒有說話。光從玻璃上反射,照到他眼睛裡。那是一張臉。不是他的。


但也不可能是別人。在那遠方記憶裡的公車站,有人買了票。走了。


有人翻開報紙,咳了一聲。沒有離開。等下一班車。





2025年林榮三文學獎,小說組佳作

Dec 21, 2025

〈來戰南北吧寶貝〉

 
來戰南北吧寶貝。

這句話一出,大家紛紛站隊,肉圓要清蒸還是油炸,粽子究竟是3D油飯,還是水煮到肥豬肉都滋潤出油亮亮的光澤,有人從心理到身體都對台北陰惻惻的雨季過敏,倒也有人對南部過強的紫外線撇了撇嘴,「你們自己去皮膚癌吧你。」

但我對於戰南北倒是很猶豫的——或者說,我對於戰南北的站隊、表態,向來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羞恥感——畢竟,身為一個高雄出生,台北長大,的宜蘭人,我常被國小同學說,「你就是situational的台北/高雄/宜蘭人。」Situational,看場合做人。

說白了,每當人們談到南北,我總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地感覺自己是個活在北部的,南部人。

那麼就當作自己是住在台北的,南部間諜吧。



//



語言是最容易暴露身份的線索。台北的日常生活裡頭,大家講得一口流暢的「不好意思」。北部人說「不好意思」的語氣有一種訓練過的禮貌,尾音輕輕往上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借過一下。不好意思請問。不好意思我想請教。不好意思我要訂幾月幾號幾點幾個人的位置。不好意思這邊排隊嗎。

其實,倒是挺好意思的,哪有什麼不好意思?

倒是在工作崗位上,同事之間用通訊軟體傳話回訊,往往一開頭就是「歹勢」,話講完了必然「甘溫」。還有同事喜歡寫,肛溫。熱辣辣地像陽光,又有點中二,我回說,肛溫肛溫你才小兒科醫生。對方回了,「歹勢啦嘿。」

「歹勢」這兩個字,有時候比「你好」還有溫度。

南部人說歹勢,不一定真在道歉,更多時候是一種體貼的預防針:「我怕我講太直你會不爽,先跟你歹勢一下。」

而台北人說「不好意思」,則像一層薄膜——禮貌、乾淨、剛好。這層膜隔開了尷尬,也隔開了情緒。

剛上班的頭幾年,最常在MSN通訊軟體上開頭的句子是:「歹勢,我的意思是……」但後來,則慢慢學會,當面對面開會的時候,得把那句改成,「不好意思,我補充一下。」

同一句話,改個開頭,就能從日常的熱情變成會議稍稍冷卻的語氣,從一個人,變成專業人士。

專業人士啊。是嗎?

北部嫌我熱情,南部說我冷靜。在兩個版本的天氣預報之間生活,一邊濕冷、一邊艷陽,既是我,也不是我。不完全屬於哪一邊。



//



活在台北是這樣——早上七點半,冷颼颼的冬天或許還下著雨。哼罵一聲,穿上外套,踩著捷運的節奏,心想幸好公寓的電梯停在不遠的樓層,要是錯過了接下來的紅綠燈,就會趕不上七點41分的捷運。再下一班,就又晚了幾分鐘,沒辦法在八點11分打卡。北部人在捷運電扶梯上走得飛快,進辦公大樓的時候手裡拿著咖啡,眼神像導航系統。計算著下一個去處。

台北的氣候是種無止的拷問。冬天永遠濕濕的,不下雨也像下雨;夏天又被冷氣制裁,冷到懷疑人生。我懷念高雄那種乾脆的熱——汗流得徹底、曬得徹底,連心情都透明。台北的天空太含蓄,像是怕別人看見它真正的顏色。除了陳克華筆下,當年的同性戀都到台北找天空之外,哪還有什麼好的。

台北的空氣總是有點潮濕,像是被冷氣吹過一遍又吹回來的霧。高跟鞋喀喀喀喀地踩過樓板。

有時我也還是回高雄。而高雄的捷運電扶梯上沒人奔跑。離峰班距長得像是永恆。

即使是冬季的十二月我搭捷運,抵達了約定的餐廳,高雄朋友問汗流浹背的我,「你剛摩托車停哪裡?」我愣一下,說我搭捷運,然後走路。不遠,走個十分鐘就到了。朋友瞪大眼睛,十分鐘?那是能走的距離嗎?我說,二十三、四度的天氣,還好吧?

倒是剛剛還看到騎機車的人穿羽絨衣。朋友正色說,當然要穿羽絨衣,騎車會冷。

「你這台北人。」朋友說。



//



Blackpink在高雄開演唱會的那個週末,我在台北的便利商店結帳,滑到手機上一則新聞,「高雄演唱會創造數十億產值?名嘴表示:多數飯都不吃就回台北。」我盯著那畫面,突然覺得手上的黑咖啡有點苦。多麼想回嘴,拜託,台北人來高雄聽演唱會,吃不吃飯是其次,每個人呼吸的空氣裡,都有高雄港都的鹽份與陽光啊。

但——到底誰會去高雄不好好吃個幾頓飯的?

我總是在台北徒勞地尋找著南部的口味,鹽水意麵上頭除了肉燥還要有大量的蒜末。鹹香熱辣。像是高雄的陽光。豬血湯裡頭韭菜和豬血一樣多。鍋燒麵是早餐吃的東西,烏龍,雞絲麵,都很好。清蒸肉圓最好是配個魚丸湯裡頭要有足量的芹菜。如有香菜,香菜要多。

台北的生活,高雄的舌頭。端看場合。

——也許「戰南北」只是島嶼的日常對話。

每個人都在用各自的方式愛著這片土地:有人精準、有人隨性。

間諜最終發現,最難被識破的身份,不論北或南,都是一句為自己所處的地帶完美的辯護,「我多麼想在這裡好好生活。」





—2025/12/21 聯合報副刊

Dec 15, 2025

黎智英有罪,讓人好意外嗎?

 今天出爐的黎智英國安法案判決書,與其說是法律文件,不如說是「新香港」的治理宣言。

其實,黎智英有罪,讓人好意外嗎?

法律不再只管你看得見的暴力破壞,而是把手伸進了你的腦袋和情緒裡。法庭甚至引用了案例,確認「煽動」不需要涉及暴力 。也就是說,非暴力的異議不再安全了:只要官方認定你的意圖是想引起對政府的「憎恨」、「藐視」或「離叛」,你就可能犯了重罪。不僅自己不能想,也不能讓人想。

因為想都不能想。想也有罪。

當「憎恨」跟「藐視」的定義被拉得這麼廣泛,法律現實就變得更加恐怖:政治忠誠的標準被拉高,異議空間被壓縮。案中證人說的「鳥籠自主」真的不是修辭,而是現實。新聞自由被關在籠子裡,你也許還能呼吸、說話,甚至罵兩句,但只要一越界——不管你是呼籲外國關注,還是罵官員罵得太兇——就會立刻被貼上「勾結外國」或「發布煽動刊物」的標籤。

最荒謬也最無力的是,這套邏輯是一個完美的閉環,無論做什麼都可以被反向解讀成罪證。

想透過媒體監督政府?他說你利用媒體煽動。想找國際支持?他說你請求外國干預、是勾結。你想搞初選、議會抗爭?他說你想癱瘓政府。

這個系統裡面,所有通向改變的道路都已被堵死,只剩一種可能:服從。

港版國安法所揭露的真相是,它不只要防外面的威脅,更要在內部建立一種無菌秩序。要你守法,還要馴服你的情感。要你不做什麼,更要管你不能想什麼、感覺什麼。不管你多理性,只要碰到權力的逆鱗,就會變成「危害國家安全」,從政治討論變成刑罰,從公共辯論變成審判。

看著判決書裡那些被定罪的字句——爭取自由、呼籲制裁、甚至只是批評官員——那種寒意不是來自什麼抽象概念,而是發現日常的界線被重新劃定了:什麼話能說?怎麼說?說到什麼程度會被當成別有用心?

黎智英的審判,是對香港生活與思想方式的清算。

那個曾經可以喧嘩、可以有異議的香港,已經被這套國安邏輯徹底重塑了。我覺得想吐。這已經不是什麼時代的悲劇,因為時代的邊界已經碾壓過來了,而且沒打算退回去。





Dec 11, 2025

所以戰爭是怎樣一回事

那時我們聊著彼此的旅遊經驗——他說,從事旅遊業的他,挺幸運的可以在許多國家遊歷過,我們當然聊了彼此曾經抵達過的「遠方」與「近處」。而他的旅行地圖,除了我們對坐的台北小酒吧圓桌,以及他少許幾次往返莫斯科與聖保羅的倫敦,幾乎、幾乎從未重疊。

他來自巴西、住在莫斯科已經14, 15年。

他所去過的中國城市不勝其數。而我僅僅去過上海、北京,哈爾濱。他尚未踏上日本的土地。我所熟悉的香港,他說,「我始終想去。但尚未成行。」北美的東岸,西岸,西北部的芝加哥。他嚮往。而他去過了明斯克,去過基輔,與聖彼得堡。北歐則是我近年來偏愛的地方。

我們談著。我問他——俄烏戰爭開打之後的莫斯科是什麼樣子?

他說,除了哪些烏克蘭無人機飛進莫斯科空域時的短暫時刻,也就是謹小慎微地過著,日常的日子。他說,我無法想像,自己曾經去過的基輔,變成了什麼樣子。我幾乎有點帶著挑釁的意味問他——為什麼明明巴西是個民主國家,你會選擇俄羅斯作為落腳與生活之地?

而他的回答有些令我意外。

他是gay。而他在巴西的gay life並不快樂。——那麼莫斯科呢?在我的印象中,俄羅斯明明是個反同的國家。

他輕輕笑出來。其實,莫斯科的underground gay life充滿活力。

我看著酒吧窗外的台北gay street scene,也笑出來。他大概是察覺到自己說出了「underground」,跟著笑。他問我台北大概有多少人?我說,整個台北的大都會區,加起來大概有800萬人吧。他瞪大眼睛,那只跟莫斯科都會區差一點點而已了。我說,而東京的近3000萬人,比整個台灣加起來還要多。

「但台北還是比較gay,」我說。

而當戰爭開始,有些他的俄羅斯朋友,對於自己的國家感到失望。選擇離開俄羅斯。

我問他為什麼不離開?我甚至告訴他——在台灣,有一些人,想要把台灣推向中國的方向。但他們卻不願意離開台灣。有些人,說這樣會導向戰爭。所以戰爭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生活像在薄冰上走著。超市照去,地鐵照搭。」他轉著酒杯。雖然,莫斯科距離「真正的前線」還是有著相當安全的距離。

他說,「那個」地下的社群依舊運轉,甚至比過往更加狂熱。彷彿是因為外頭的世界正在崩塌,人們更急於在週末的夜晚,鑽進那些沒有招牌的門後,在充滿煙霧與重低音的地下室裡,確認彼此還活著。沒人談論前線,沒人提及政治。那是一種帶有默契的失語。即便空襲警報響起,舞池裡也無人停下。DJ 不切歌,人群繼續跳,把恐懼和著汗水一起甩出去。

窗外的台北情侶正漫無目的地閒晃,揮霍著他們理所當然的未來。而他的莫斯科,時間全是偷來的。

「我沒有打算離開莫斯科,」他說。「那裡現在確實很糟,但也因為很糟,那還是我自己所選擇的家。」

我們碰杯,玻璃撞擊出清脆的聲響,像是某種不得不的道別。

酒喝完了,我們起身。等等走出酒吧,他將短暫沒入台北充滿霓虹與自由的夜色裡,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觀光客。但他的靈魂或許穿著一件厚重的大衣,隨時準備走回那片冰層之上。




 

Dec 9, 2025

〈河岸留言與海邊的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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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白天這裡只是個普通工地那到了深夜它就會變成暫時被土方掩埋的地底俱樂部河岸留言和海邊的卡夫卡曾在這裡一個把舞台搬到鋼樑上另一個則把整間書店咖啡館藏進泥土下的地下水脈裡

紅色鋼樑是排隊的座位號碼你一坐上去腳底下就會慢慢往下沉像搭電扶梯下到不存在於平面圖上的負三樓電梯門打開泥土味忽然變成琴弦的金屬味與咖啡豆烘烤到深夜的苦香中間還摻著一點雨衣未乾的塑膠味和陽台留下的煙味全部混成只在都市臨時出現的配方

挖土機白天努力拆地基晚上就變成駐店樂手的巨大貝斯它抬起機臂時會拉出一條看不見的弦從老公寓的窗框一路勾到遠方的河岸那條弦一被撥動樓上的住戶枕頭底下就會落出從前的門票和印花集卡片有人想起第一次走進河岸時還不敢靠近舞台有人想起在海邊的卡夫卡讀完書抬頭而整條街都下起雨來

尚未完工的坑洞是記憶的預售屋工程車每天把泥土運走只是為了騰出空間好讓那些被關門的livehouse與消失的咖啡館在地下重新開張等哪天地上蓋好新大樓鋼筋包住鋼筋混凝土包住混凝土夜裡的住戶會偶爾聽見從地板底下傳來微弱的鼓聲與翻頁聲那城市在提醒人們它還記得在河邊在海邊在沒人看見的地方練習過唱過的歌




Nov 24, 2025

〈無名之物〉

 
比如說睡進一塊失眠的地圖
學會擁抱比「我們」還早離開的東西
我有一把轉開門就會流淚的鑰匙
我對著冰箱裡的光道歉
想學會不咳嗽
想學會不想念你

想蓋一座只收容碎屑的圖書館
想記住沒有發生過的吻
想在沒有雨的日子撐傘走過廣場
每一步都踩進了等待的名字

那年春天開滿了花
而我只看見謝落一地的遺跡
便知道了花之澎湃
替死去的句點點燃生日蠟燭吧
跟某個從未出現的朋友一起失約
然後說,
「好遺憾,我們真的沒有見面。」

收藏一整抽屜郵票捲起的邊邊
握緊一張只有深夜才會亮起的通行證
未完成的事物排成一條隊伍
讓它們自己投票決定
誰該先走。

我想每天都和不確定一起醒來。
被一場愛折騰得徹底。
想在月球的背面裝滿水族館。
想把寫過的信件燒成耳語
用最不合邏輯的方式相信你還在。
想擁有一種無法命名的情感。
想讓那情感,長出觸角,毛邊與眼睛

我想讓這一切都存在過,
即使你說——並沒有必要。


2025-11-24 聯合副刊


Nov 14, 2025

〈耶路撒冷〉


Ⅰ.

他踏出門。母親在水盆裡搓洗昨日

布匹曾包裹嬰兒,如今染上火藥與塵埃

他左腳一踢是橄欖山上的骨灰,粉紅色星圖


他說:今天,也許會有麵餅

街道低歎,光還未熄,耶路撒冷在他身後緩慢地隆起

神留下了倒影,籠罩他額上的祝禱與懷疑


空碗裡藏著一手昨日沒能問完的問題

哪本書的頁角燒焦了在風中翻動

戰鬥機飛過了,聖殿傳誦的又怎會是福音


Ⅱ.

那是條封鎖的走廊

乳房與鐵片、絳紅與卡其交纏成一條死線

蜥蜴竄過他腳邊,軍靴落在他耳內如驟雨巨石


他低著頭。看不見十字,只看見鞋子沾上的泥沙與麥粒

一位倒臥的女子——她胸口尚溫

乳汁溢出,在日光下發著銀色的顫抖


沒有孩子來啜飲,只有蠅群繞著她的寂寞

她­剛從自己的體內撤退

像聖殿牆縫裡那被塞進的紙條,含著舊血與沈默


Ⅲ.

他走得更近了。高處的旗幟

一面紋繡「真主阿拉」,一面則寫「主必再臨」

兩面都有神——而無人提及孩童,與餅


耶路撒冷低頭沉思,像一位尚未作答的寡母

右手光明,左手赦免。如今他雙手空空

只剩一條路通向發著熱氣的貨車,未名的墓穴,沒有碑文


風沙裡飄著焚燒的椰棗與紙頁

女人的哀歌從牆內傳出,如貓進入斷井殘塔

他不懂語言,只懂她的聲音——彷彿愛過,又像悔過


Ⅳ.

人群列隊,靜默如昨日黃昏前的晚餐

有孩童吵鬧,也有女人低聲咒罵

子彈忽地從遠方掠過,一枚斷句劃破額前的皮膚


他沒跑。他看著一個年長的男孩倒下了

麵粉自懷裡流出,灑了一地白雪

那片土地啊,曾有條通往清真寺的路


他記起母親說過:上帝也曾有孩子

而神,也曾忍住不救。

他的喉嚨卡著火沫,大口呼吸,像把祈禱反咽下去


Ⅴ.

回家時,他的晚霞已傾塌入了土盆

天之深藍彷彿誤解未及說明,且被風吹得發皺

他沒帶回麵餅,但也沒死


而這——竟像是某種節慶、某種細小的赦免

母親沒問,只是擰乾了那塊布

用舊約擋住未來,用一層發黃的經卷遮掩風聲


焰火還在遠方低燃。如一頁未翻完的章節

有人仍書寫,有人正撤離

有人側躺。像一枚福音­仍未點燃




——第21屆林榮三文學獎新詩三獎

Sep 16, 2023

〈野柳〉

 
不要追逐瀑布
它往時間逆反的所在傾落
不要頭戴皇冠而期待它沒有重量
不要讓風不風化
不要讓任意的呼嘯
成為你的語言

野川之柳
沒有為誰證明風的去向
它只是沈默了
在海與天空之間
成為低眉垂首的那人
像是曾經說過了愛的時刻
轉過頭去
愛了別人的指尖

不要失足了在前往天空的階梯
不要讓海擁抱了你
那裡的聲音嘈雜如前世
你還在與人爭吵風往哪兒去
但風
吹過便吹過了的
你明白如垂首的女王

是某天總要停頓的低微吧
是總有時候要在林投間安慰的靈魂吧
海那麼野
聲音那麼猖狂

「不要成為你不會成為的那個人」
然而時間是低微的水銀
海在你耳邊仍然唏噓

Sep 4, 2023

週四的燒肉

 

兩個人的生活就是非常簡單。週四的燒肉,他撇撇嘴說——先前的那件事情,差不多已經解決到了尾聲。我說,是嗎?他亦吹鬍子瞪眼睛說你們小朋友是不懂的。但其實我懂。否則哪能這樣聽多了他年來的投訴氣鼓鼓的語氣,還能忠實地翻譯了給我那些不善聽粵語的朋友。其實都很好。溝通是先,語調是次,也沒什麼大不了。

人生一途,總是千萬變換,如有人伸出雙手握著呢?那是也是挺好的。他下了決定。其實我也有。兩個決定會不會交集,其實也不是那麼重要的事情了的他說。

他講完了。其時間中就是喝了許多的酒。米酒。白萄酒,再是清酒。都挺好的。我們又兼散步,從古城西門町,到明亮豔色的中山站,他說,台北14年來改變真是不少。然後轉過頭來說「你倒是都沒有啥變」。我說我變胖啦。笑容寬慰啦。可能沒那樣純真啦。

他說,是欸。

都是在這些濤洗當中我們成了更可靠的大人。

他信了總之他信了他說,「 We're fine - Never been better than this. 」

這就是他所寫的,愛的檄文。

自然我也信了。若不信他,我信誰去呢。

Aug 25, 2023

柯文哲其人

 
每次聽到柯文哲說「我最近發現吼⋯⋯」「那其實那個吼⋯⋯」「那個吼⋯⋯要回去研究一下」的時候,都會莫名其妙地覺得煩躁。我今天看到柯文哲說「2022年裴洛西訪台後,外資都因為地緣政治緊繃而嚇跑」的言論,終於知道為什麼了。

他每次說話,都好像發現什麼新大陸一樣。

但其實我內心深處真的會想說,怎麼這些事情,你都好像今天才知道。真的不知道是你太懶,還是太傲慢,或者幕僚工作能力太差。

或者以上皆是?

地緣政治「開始被」拉高到商業談判的最高層級,最近最近一個大案子也已經「至少」是環球晶圓併購Siltronic破局的時候了(審查期間為2020年底到2022年1月底),那台積電確定去美國設先進製程已是2020年中,前面的談判、規劃則是更早之前就發生的事情了。

柯文哲自己說過,「台北市長第二任都當不好,是因為連任了之後都在想要選總統。」那你柯文哲2018年連任以後,就當作你2019年成立民眾黨「才」開始想要選總統好了啦,這4年來你都在規劃什麼、認識什麼?都沒有準備都沒有對台灣有更深入的認識?

啊地緣政治就不是從裴洛西來台之後才緊繃的啊。

至少在我有記憶的1995年,就已經有過中國飛彈試射危機了。

這不就像是面試的時候考官問說「你為什麼要來本公司面試?」結果你回答「(我不了解貴公司)但沒有我的話貴公司會完蛋!」

面試官只會???而已。

然後看到柯文哲說「金門適合當兩岸和平試驗區」,真的是我那不存在的懶趴都燃燒起來。

兩岸現狀的和平,或者不和平,從來都不是我們單方面說了算。柯文哲這樣說,根本就是欠缺問題意識——我就想問,請問「和平試驗」是要試驗什麼?試驗一國兩制?一國兩制香港早就已經試驗過了,請問金門是要試驗什麼。試驗民主政治?請問金門現在不民主嗎?

還是說,柯文哲想要在金門試驗專斷獨裁?

還是試驗天網維穩?

和平很脆弱。和平不應該試驗。和平,從來都是追求來的,是努力來的。

柯文哲又說,「不要老是覺得被統戰,也有可能是我們統人家啊」老天爺,那柯文哲怎麼不拿這個什麼鬼和平試驗去跟廈門說,請廈門試試看直選一下地方首長。怎麼不去跟北京說,請北京跟我們台灣「試驗一下和平」?

金門現在就是可以選舉自己的地方首長、民意代表、國家領袖,推一萬步遠,就算金門真的、萬一、就想要成為中國的一部份,金門也可以公投。

這些,都是民主政治賦予金門人民的政治權利。請問你柯文哲在那邊對金門說可以當「試驗地區」,又說因為金門離台灣有一段距離,那發生什麼事情還有緩衝?這到底是哪來的切割,就覺得金門人不是台灣人的意思嗎?怎麼可以這麼傲慢?

然後這人要選台灣的總統?

柯文哲不僅一點民主素養都沒有。還酸臭、傲慢到讓人無法忍受。

世界不和平,從來就是這些男人害的啦。

現在就是大家一起露出???表情的時刻。






Aug 23, 2023

不要再說台灣財政紀律不佳了


 

誰再靠北說「台灣財政紀律不佳」,就貼這個給對方看:

惠譽評等(Fitch Ratings)認為,台灣的外部財政在惠譽授評國家和地區裡仍屬最強勁行列,這得益於台灣強健的外部資產負債表和持續了約四十年的經常帳順差。有鑒於此,台灣保持了龐大的淨外部債權人部位,且外匯存底充裕。

台灣的公共財政狀況亦優於許多'AA'評等區間的經濟體。惠譽預測,2023年台灣政府總赤字佔GDP的比率為0.2%,已批准的政府預算赤字佔GDP的比率為2.8%,而評等處於'AA'區間的經濟體的該指標中位數為2.1%。這反映出惠譽預期,台灣政府年度所得稅稅課收入高於預算數,這會抵消政府旨在緩解民衆生活成本壓力並支持疫後復甦所新增的財政支持舉措(佔GDP比率為1.8%)。

惠譽預測,2024年台灣政府總赤字將穩定在佔GDP 0.3%的水平。

惠譽說明,小額的財政赤字,有助於台灣政府債務總額佔GDP的比率將在2023年底降至33.0%,遠低於評等處於'AA'區間的經濟體指標中位數的44.7%。

惠譽預期,台灣政府債務總額佔GDP比率仍將繼續微幅下降,2027年底降至30.7%。台灣政府相應公共債務未償餘額上限維持在遠低於名目GDP的50%的水平,反映政府持續遵循審慎的財政管理政策。

- 資料來自Fitch Ratings

Aug 22, 2023

採訪習慣

 

我在採訪的時候,還是習慣拿一本小筆記本,手抄筆記。

好處1) 一邊在寫筆記的時候,腦子裡面已經一邊在打稿子的骨幹、標題要怎麼下、導言要寫什麼,甚至也可能想好段落的順序了。這樣等到採訪完,只要打開電腦,大概10-15分鐘之內就可以很快地把稿子寫完。

好處2) 也因為一邊在構思稿子的架構,受訪者講話到底合不合理,或者中間出現口誤、沒有說清楚的部分,也會立刻發現,當場追問,得到比較確實的答案。

好處3) ⋯⋯當受訪者不著邊際,在那邊講一些空話、幹話的時候,就直接停下手上抄寫的動作,換個姿勢,開始在受訪者面前轉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對方,看得對方心裡發寒。

當然了,我最喜歡的是好處 3)。^_<

Aug 21, 2023

在那邊扯雲豹能源真的是很扯

 

最近雲豹能源的(前)董事長賴勁麟被「爆出」兼任雲豹公司旗下十數家公司的董事長、負責人,被說是「觀感極差」。能源產業我只能說略知皮毛,但身為一個跑了一段時間各產業的記者,產業慣例、以及為什麼要這樣做的原因,我還算是略懂略懂。為什麼要成立十數家公司,並由同一個人擔任董事長,這樣的狀況,還是必須要跟大家分享一下。

大家都知道「股份有限公司」這個詞彙吧?為什麼會有「有限」的概念,也就是因為每個公司的營運一定有風險,有財務上的安排,在財務上把特定業務劃分為「獨立營運實體」或者「特定目的公司」,其實是非常常見的慣例。這是為了避免某個專案的財務與業務,與其他同時、或不同時進行的專案互相影響,而設下的防火牆。

以航運企業來說,就很常見「一船一公司」的安排,一艘船就是一個公司,它的營運與盈虧等等,就會被限制在「該營運實體」的內部,而不會在發生沈船、貨載落海、被海盜挾持等極端狀況時,波及該海運公司的其他營運部門。而包括保險理賠、賠償貨主的責任,也會被限制在同一個「營運實體」內部。

簡單講,把一個或數個專案「包在一起」成立一個公司,就是產業內部防止「裂縫沈船」的隔水艙。

那在綠能產業領域,更是如此。稍微有關心台灣電業近年發展的人,大概都聽過台灣正在處於一個從集中式電網、轉型至分散式電網的過程。這是什麼意思呢?就是我們要從過去把發電量集中在某幾個大型的火力發電廠、水力發電廠、以及核能電廠的「集中式」電網,轉為社區型的太陽能電廠、分散式的離岸風電,以及透過在工業區設置的儲能系統,密密麻麻地分散在台灣的各地。

這樣有什麼好處?就是不會因為某條骨幹高壓電線因颱風、地震損毀,就導致可能廣及數個縣市大停電的狀況發生。盡量把發電地點與用電地點的距離拉近,就是一種風險的控管。

而綠電正是一種這樣的系統。

然而,每個儲能場域、每個太陽能案場,每個離岸風電開發場址,每個水面型光電,每個小水力發電的開發過程,都有不同的開發條件、預算規劃、與不同的風險係數。因此,一家能源開發公司,依照案場的不同條件,將一個、到複數個的案場開發案,放在一個「營運實體(也就是公司啦)」底下來管理,是很正常的。

如此一來,在某一案場遇到開發不順、資金周轉問題,或者其他工程合約糾紛時,就不會衝擊到其他同時進行當中的案場。

當然,在其他的公司狀況當中,也不乏高層兼任許多關聯子公司董事長、總經理的案子,一方面用這些子公司接母公司的訂單、或者提供母公司服務而收取勞務所得,然後再大大方方發給自己薪水與高額董監酬勞的狀況——這種自然非常不可取。

但若以賴勁麟的例子來看,我只能說,賴勁麟擔任相關公司董事長年度薪酬約225萬元,而雲豹董監酬勞獲200萬元,總共是425萬元。這樣的薪資,只能說差不多是在成長期新創公司擔任高級的打工仔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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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拜託寫政治口水的記者把會計讀好一點好嗎?雲豹公司成立這幾年,成長了919%的是2020年到2021年的營收。然而這很奇怪嗎?人家2020年的營收就只有2.11億元,接到專案於是營收在2021年成長到21.54億元、2022年營收則是年增192%到63億元,這種高成長本來就是新創公司的特色。

在那邊寫「雲豹能源毛利919%」是三小啦?營收、毛利根本是不同概念。而且,毛利率是不可能超過100%的啦。

笨蛋。

Aug 15, 2023

高虹安,shame on you

 

高虹安真的是為自己辯解也辯解得讓人瞠目結舌。要求助理「回捐」加班費是真、相關「公積金」用在與辦公室無關的項目也是真,然後高虹安竟然還能說出底下這段話來⋯⋯

「有關詐領助理費及加班費部分,高虹安強調,助理都有實際工作,都有加班、也有工作,想請大家思考,用其勞務取得加班費及勞務費,做為辦公室的分享使用,何來貪污?」

既然你請大家思考了,那我就來說大白話吧。

我只想說,一般人透過加班、超時付出勞務取得的加班費,會想要花在自己的身上。

一般人加班、超時付出勞務取得的加班費,會想要用來增加存款、累積旅遊基金,會想要用來應付家庭開支、孩童的學費,甚至,也不過就是讓自己吃好一點住好一點過好一點。一般人加班,為的不就是,「讓自己的錢多一點」嗎?

高虹安講說「大家都是把加班費自願回捐」,光用膝蓋想也知道這完全違背常理。不要忘了,職場上的權力差距,很容易就讓「不願」的事情變成了「自願」。只能說,高虹安啊,你真的是鴻海集團出身,年紀輕輕就學到這麼老郭的伎倆與精髓。

最後,高小姐,這些「回捐」的很多錢都是花在你自己身上好嗎?洗頭髮的是你不是你的助理好嗎?雙眼皮貼貼的是你的眼皮不是助理的好嗎?

卸妝棉補充包卸的也是你的妝,不是助理的,好嗎???

Shame on you。





Aug 14, 2023

豐濱麵店老闆的卡噌

  

那天途經豐濱的時候,已經過了午餐時間
小小的街區上已沒幾家店還開著
也或許是因為正逢附近部落豐年祭吧
正想說該不會得在便利商店買東西吃了
的那個時候
就看到便利商店隔壁有家賣黑白切的麵攤

的原住民老闆
的那對渾圓的卡噌

「真的好飽滿啊」

但也真的就過了午餐時間
一問之下赤肉賣完了餛飩也賣完了
只剩下貢丸麵了的那個時候
旁邊一位熟客模樣的大叔突然端了辣椒罐
放在桌子的中間神秘兮兮地說「這個是秘密武器」
「一定要加」

那辣椒罐上還寫著「我很辣」
「跟老闆的卡噌一樣辣嗎」我心想
但我是個好人家的女孩
我沒有說出來

那碗肉燥貢丸麵確實滋味傳統,尋常,無過無失
我撈了點辣椒醬丟進湯裡
哇喔,果然是口味升級的秘密武器
又辣又香,咬破了辣椒籽又是另一番風味
吃完了麵我又撈一匙辣椒
把剩下的整碗湯也風捲殘雲地喝完了

「結帳啊老闆」
老闆問說「有吃飽嗎?」
其實我只點了小碗的麵,當然是沒有的
而且,我還沒有吃到你啊

但我是個好人家的女孩我不會說這麼露骨的話
老闆說「不好意思啦,我們家就只有辣椒醬好吃」

「不會啦,你看起來也很好吃啊」

我是個好人家的女孩
我喜歡露骨的話,但我不會說出來
喜歡吃麵的我
就是這麼樸實無華





Aug 7, 2023

讓我們在快樂的時候寫一首噁爛的詩比如說

 

讓我們來讀詩,讀一首超現實的詩作。比如説柯文哲說表示會以5個互相來促進與對岸的交流,增加善意,讓兩岸的惡意螺旋降低,減少兩岸發生戰爭的風險。

——問題1。究竟是誰想打誰呢?他說,台灣必須要有足夠的國防保護自己,所以國防預算必須增加到GDP的3%,兵役的役期增加為一年,重點不是時間而是訓練的內容,所以要讓國軍有先進的訓練和裝備,打造一支能作戰、能打勝仗的軍隊。

這些,蔡政府都已經在做了。蔡政府已經在做了。

台灣國防經費已達到GDP 2.4%的國家,無論是鎮壓或者其他公民的救助,這些都在裡面的。我們可能不是最善於殺害的一群群人,但我想,我們的存活率比敵方高。我們夠用我們的文明遺跡,重建我我所相信的遺跡。

——問題2、面對國際,他不會搞大外宣,而是務實尋求經濟合作、文化交流的機會,台灣是一個積極的海洋民族,要讓台灣走出去、世界走進來讓世界改變台灣。

這些,蔡政府更是都已經在做了。蔡政府已經在做了。

——不搞大外宣是怎樣?政治就是一個品牌。柯文哲說他的兩岸政策就是台灣自主、兩岸和平,會確保台灣人民保有現有的民主自由政治體制和生活方式之下,跟對岸交流、對話,解決兩岸人民在經商、學習和生活的實際需求。

這些,有那麼多美好的人們在追逐著。——你信嗎?你如何在增強兵力的時候告訴對方,我只是要保護我自己。從來沒有什麼「愧對」「説説」,沒有什麼,擁有保護自己的力量,人家就不會來打你了。

但柯文哲你要不要想想那個軍武預算拉高到3%,真真切切就是一個挑釁。就是。你們從來就難以互相認識、互相了解、更遑論尊重、與合作、不可能以諒解來促進交流。增加善意,讓兩岸的惡意螺旋降低,減少兩岸發生戰爭的風險。

那一切都是你自己的政治利益。不是台灣的。

不是台灣人的。不是。

至於對內,柯文哲會對動產業發展和能源轉型,説淨能排放是台灣未來30年的產業總指導。

——again,抄作業都抄成這樣,柯文哲你有沒有說出哪樣淨零碳排的作為可以實際解決問題?你沒有。因為你沒有朋友。你沒有人陪你走遍真正的台灣每個可愛的地方,知道那些快樂,也都是快樂的,那些悲傷,有什麼政府可以幫忙的?

你沒有這樣的心情,那麼,你在這邊選什麼總統?

柯文哲,就是一個不知道台灣,不知道立場,不知道「台灣毀滅」關他屁事的政治人物。他可以不需要,但我們不可以。





Jul 26, 2023

颱風來襲前的麵攤老闆

 

運動完,來到尋常吃的屋角麵攤,我依然照例切了些豆乾滷蛋海帶,點了細的榨菜肉絲麵。大概是因為風雨欲來,生意顯得清淡。那位日常忙碌而顯得少話的老闆,送來小菜的時候,竟然邊吹著口哨!!!你是誰!!!被盜帳號嗎!!!

「低底,今天小菜也是50唷。」唷!!!竟然還加了語尾助詞啊啊啊!!!不一會兒我的麵很快也就來了,老闆送完了麵,就往麵攤後頭晃去,和熟客聊起了⋯⋯珍珠奶茶!!!還說他最喜歡先把珍珠奶茶拿去冷凍個15分鐘再喝!!!

這是什麼珍奶魔法!!!

好吧,總之我就吃我的麵吃我的小菜,一邊看到網路上朋友傳來明天要上班上課的消息⋯⋯

老闆就從他後面的冰箱拿出了啤酒!!!跟大家宣布「颱風來,那我明天不開店囉,耶」!!!耶屁耶!!!你一個鬍子大漢在那邊耶什麼耶!!!

吃完麵了,我就掏出了剛剛好的鈔票與零錢,遞給老闆。說老闆這邊剛好,謝謝。

「好ㄉㄜ,慢走喔掰掰。」

我非常清楚聽到他在字尾加了一個俏皮的er。

是在畫風突變什麼啦!!!

好der,看來老闆明天不開店,他樂得很。我呢,明天就還是乖乖上班,也幸好颱風啊,就算是認識了老闆新的一面吧。(倒地)





Jul 24, 2023

吃麵的巧合

 

下班後,正是吃飯時間。轉進鬧區深處巷口的麵攤,也就三張桌子的小小的麵攤,自然是滿座的。老闆招呼著說,來稍等一下吧,要不要先畫單?我說好,接過點單,也沒多想,照著我每次在這麵攤的點菜法,畫好了單。

巷口的路燈下,前兩張桌子的客人唏哩呼嚕吃著麵。

也沒等多久,老闆過來問我,跟三桌併好嗎?

好呀。

入座時那第三桌的客人跟我點點頭,就繼續滑他的手機。又一會兒,老闆匆匆忙忙又跑過來問那對面的客人說,不好意思先生你點的是什麼?那客人大抵也是覺得在這種小麵攤實在是尋常事,掉了單或者弄混了,沒什麼大不了,頭也沒抬,就說,麻醬麵大條的,滷蛋、三層肉。老闆說,好好好。

那客人趕緊又補了一句,啊還有餛飩湯。

我一愣。這不跟我點一模一樣嗎?

這麵攤賣的滷味小菜其實品項不少,光切肉就有大腸小腸粉腸生腸,有嘴邊肉肝連豬舌三層豬舌豬尾還有頭皮耳朵。還有豬皮豬肺,鴨胗雞翅雞脖子。要點到完全一樣,還真不容易吧。

小小的麵攤上菜上麵其實不慢。也就不用五分鐘時間,老闆便端著切好的小菜來了。自然是一次上好併桌兩位客人的兩份三層拼滷蛋。

接著,便是兩碗麻醬麵。

兩碗餛飩湯。

——都來了的那一瞬間,換坐我對面那客人怔了。然後便對我笑了出來,「難怪會搞錯啊⋯⋯」我們兩個人都搖了搖頭,在好不容易有點清風的炎夏夜晚裡,低頭喝湯吃麵了。




Jul 20, 2023

夜市就是個這麼奇妙的地方

 

股市就是一個這麼奇妙的地方

前幾天呢我在公館夜市買宵夜吃,賣羹的阿姨一邊在手上做著我的魚酥羹米粉,一邊跟坐在攤車前的另一個阿姨聊天,「哎呀,在股市真的是不要跟市場黑白來啦,」那時候我耳朵就豎起來了

「你在不對的時候放空,就是要被軋空,結果就是,全家流落街頭,」我內心想說最近誰在放空什麼東西好想知道,「像那個XX啊,」股號XOOX,誰敢放空誰不飛到天上去我就問,這我是知道的,「我有朋友就是虧到全家都脫褲。」

「但是也有朋友最近賺了一間房子吧,至少也有半間。」

阿姨這麼說的時候,在我的魚酥羹米粉裡面多放了50%的魚酥,和50%的米粉

我想阿姨一定有買XX,我看過很多有錢的人

我不會說錯

Jul 18, 2023

中山站「兒童的繽紛世界」

 

這是關於一個小小的社區、世代之間所傳承的小小記憶,可能要被拆除的小小故事。

讓我們想像這個畫面。有些父母,帶著他們的兒女,在自家巷口的溜滑梯玩耍。附近就是個熱鬧的商圈,街區有些嘈雜熱鬧,但生活機能實在不差。而父母跟孩子說——「你知道嗎?這個溜滑梯的馬賽克拼貼是爸爸/媽媽國小時候做的、台北市的第一件公共藝術喔。」

「真的假的?」「是真的喔。」

但這件作品,目前正在重新審議,隨時可能面臨〈捷運心中山〉商圈的重新開發計畫,而遭到拆除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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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1996年間吧,台北市當時的捷運淡水線(是的,就是還只有從淡水到古亭而且尚未通車的那個時候),在台北車站—中山—雙連之間設置了線形的公園,用於替代軌道地下化原先台鐵淡水線的地面空間。

那時候,日新國小的12位同學、用競圖的方式設計了馬賽克的拼貼主圖,而又募集了另外68位同學,在日新國小的活動中心一塊一塊把主圖拼貼妥當,並移至捷運線型公園進行混凝土的土木施工、完成後,從1996年起一路陪著中山鄰近的街坊鄰居與店家,就這樣過了27年。

彷彿台北捷運的廣告——「為你串聯更多美好。」有許多日新國小的畢業同學,也就持續在這一帶的街區生活,工作,討日子。而諷刺的是,當時建立起這座溜滑梯公共藝術作品的捷運局,現在是要為了發展而拆除它的業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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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禮拜前,久未聯絡的日新國小同學ㄈ,打了通電話到台權會辦公室,說要與我聯繫。我回了電話,他匆匆跟我解釋了狀況。ㄈ是當時參與馬賽克拼貼作品的作者之一。

後來,和救援作品群組當中出力數一數二多的ㄏ,也通了電話。

我從臉書裡撈了幾個當年日新的同學,聯繫著,聯繫著。包括當時自治市幹部同學ㄌ、後來念同一所高中的ㄅ,還有近幾年夏天一同去海邊喝過幾次啤酒的㞢⋯⋯

但這樣遠遠不夠。當然,當然是遠遠不夠。在ㄏ的各方奔走、ㄈ和街坊鄰居的遊說與溝通之下,也獲得不少「原本公聽會不就說要保留嗎?怎麼現在又要拆了?」的回應。

ㄏ說,「原來社會運動就是這樣一回事啊。為了自己所關心的事情,還想要多做一點,一點,一點。」我說,是啊,就是這麼一回事。ㄏ說,「其實如果到最後還是拆掉了,應該就,拆掉了吧?」我說是啊。

但那樣你會有怎樣的感覺呢?

ㄏ說,自己在新竹求學工作成家多年,或許這面拼貼牆,這座溜滑梯,被拆掉了,以後帶著自己的小孩回到台北自己成長的街區——就失去了某個連結,而且,那個連結是永遠也不能被重現的吧?

電話的這端,我沒有說話。

這是關於一個小小的社區、世代之間所傳承的小小記憶,可能要被拆除的小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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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童的繽紛世界救援小組」連署連結

https://tinyurl.com/2s3zpnj2

Jul 17, 2023

暑熱的天氣依然謝謝招待

 

如此暑熱的天氣,即使是數十年來熱鍋水裡來火裡去的黑白切麵檔老闆和老闆娘,也幾乎要扛不住了。

我靜靜排在人流的後端,老闆娘探出頭來,問「你今天吃一樣、一樣是這裡吃嗎?」我說是,老闆娘便說,那稍等一下,我們先把外帶單做完。就換你。

我說好。當然好。前面有個客人問了骨仔肉湯,老闆娘說賣完了。

而我是那個總是吃骨仔肉湯、配麻醬麵的客人。

老闆娘說,「這個天氣熱呀,最怕外帶客人未堪等,等到生氣。但是天氣熱,也真的!動作就是快不起來。」我說,「沒關係的,我等等就坐麵攤前面這個位置。」

老闆煮完四五碗外帶的麵、包了四五碗外帶的湯與燙青菜,老闆娘則依然利索地切了許多盤小菜,還兼指正兒子——是後面三桌不是一桌!有沒有在聽!

這夏天,真是熱啊。

等到了位置我便坐下,老闆手頭涮著麵,老闆娘則冷不防又從冷藏櫃裡掀出一塊肉——卻不是骨仔肉是什麼?

她推了湯碗過來的時候,跟我眨了眨眼。

「你都喜歡坐這個位置呢,好熱耶。」

對呀,這樣我才知道你滷鍋裡頭還有什麼嘛。今天幫我切個蘿蔔和豆腐吧。

那今天最後一碗的骨仔肉湯,真的好吃。

謝謝招待!

Jul 10, 2023

來講一些飯事

 

其實我是一個麵人。但今天就想來談談一些飯事。

高中的時候我跟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在高中參與詩社。練朗誦,練呼吸,練發聲,練腹式呼吸,練表達情感。星期五最後兩堂課下來,當然——餓到不行了不吃飯不行了再不吃就要崩潰倒地哭泣「怎麼還沒有得吃」了的那個年紀。

總之,那時候學校後頭有一間做台式客菜的合菜餐廳,名喚《古厝》。它的菜真好——從乾煸四季豆,清炒空心菜,宮保雞丁(那花生實在好吃,我們總是央著大廚給我們再來一盤宮保花生),紅燒臭豆腐,蒜炒水蓮,然後最恐怖的永遠是那一盤上桌轉了一圈倘若你沒伸出筷子湯匙就消失殆盡的,蒼蠅頭。

總之我們吃。店家的白飯是無限供應的。每個人都可吃到飽足。

我也是在《古厝》締造了我個人的一餐8碗飯紀錄。

好玩的是,咱們高中的橄欖球隊呢,他們星期五練完了球要用膳的時間,跟咱們詩社差不多。有一次,大廚看我們詩社已經風捲殘雲扒飯吃菜的蝗災式吃法——趕緊向後頭喊了「橄欖球隊來了,後頭備飯囉!」當然,這麼一備,兩大團肯定是在兩小時之內又可風捲殘雲地把飯鍋吃到了底。

高中生嘛。那飯,當然是有被吃完的一天。

主廚就出來宣布:「好了,今天沒有白飯了啊各位」

我們也不打緊,開始把自己碗裡所剩不多的白飯,開始往絲瓜蛤蜊的湯汁裡倒、開始用筷子從盤子上刮下僅存的蒼蠅頭碎肉,東坡肉的醬汁,又可再吃一整碗的飯。這樣吃。把桌面上所有可以吃的醬汁、配菜、茶水,宮保的醬,那藏在辣椒皮內裡的花生,都挑出來。

絕不浪費。完全食光。胃足飯飽。創意美味。

「謝謝招待!下個禮拜再來!」離去前,就這樣跟《古厝》的大廚誠心誠意地說了。

好的好的,下週再來!

也這樣吃了許多許多年頭。和一群人吃飯,吃的是快樂。而非不快。

只可惜後來《古厝》遷徙店址幾次,也或許是我們年紀大了食量小了,再訪幾次《古厝》,總覺得是物換星移,少了一點那種挑戰幾碗白飯的豪氣,想要吃得巧些,靜些,一餐,大概一碗飯,也就夠了吧。

所以有人問我怎麼總是吃麵?吃麵,是一個人吃的。

吃飯啊,則肯定要有一群特好的朋友圍坐著,講著那些也不知有沒有道理的快樂話題,凝聚成一桌子共有的時間空間。那飯啊,就吃下去了。幾碗幾碗的,笑著笑著的,請你把紅燒豆腐的醬汁,都留給我。

——那樣,我可還能再吃一碗飯呢。





Jul 5, 2023

Coco's Party

 

我第一張聽的英文專輯就是李玟的《Coco’s Party》。裡頭最喜歡的歌其一是ABBA的Dancing Queen,其二自然就是Celine Dion的To Love You More了。(蕭亞軒的假渾厚唱腔也是跟李玟學來的吧)

之後碰到喜歡的人一起去唱好樂迪,絕對要點〈暗示〉,沒緣份在一起的分手以後和姐妹們去唱則必然會出現〈往日情〉。18歲之後在方情女子俱樂部大跳〈真情人〉也只是剛好而已。(記得在那個『喔~耶~~』要瘋狂抖音)

說李玟是我的gay culture啟蒙一點也不過份。

希望妳一路好走。謝謝妳。

李玟(1975-2023)





Jul 3, 2023

TPass提升經濟流動性

 

昨天開通了我的TPass都會通,在咖啡店準備講座告一段落,心血來潮想說既然台鐵都能搭,那麼就來去基隆看看海港、看看老鷹,順便吃個滷肉飯天婦羅喝個肉焿湯吧。

台鐵沿路上,路過汐止七堵八堵那些熟悉也不熟悉的風景——畢竟三節去基隆探望奶奶都是開車,和台鐵沿線的風景略微不同——便就想著,啊,有了TPass之後,三不五時就可以來基隆走走、去鶯歌走走,去桃園走走,探訪那些平時並不常涉足的城鎮。

台鐵真的很方便,出入站的時候也遇到成群結隊的、出遊的人群,同班車的人大概有六、七成都是用TPass。

TPass最重要的並不是為通勤族省下費用。

而是降低人們在假日探訪另一個城鎮的額外成本,想走就走,想去,就去。甚至,在通勤的路上,想要多停一兩個地點、買些這,買些那,也不會有額外的交通費用產生。而交通,交通本來就是把人們串連在一起的關鍵。這項政策將讓人們更願意走出家門,去認識「隔壁的」城市。

而對於地方經濟而言,最重要的流動性,也將因此獲得提升。

真好。

然後!!!最重要的是!!!拎鄒罵今年夏天去福隆!!!都不用另外的費用了!!!有了TPass我還不去爆福隆!!!哈哈哈哈!!!(畫風突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各位跟台灣啤酒一樣給我等著瞧吧!!!💘





Jun 29, 2023

人們會再度聚在一起的

 

當記者的人生,其實不只是會知道那些產業的,人際的,政治的大小事情。有時候,人與人的互動會抵達一個,其實窮盡一切想像力都不太可能設想得到的地方⋯⋯而偏偏,這個禮拜都給我遇到了。

//

週二,去採訪某家廠商的記者會。該廠商的某個人站在場子後頭,非常明顯地,她才是控制著整個記者會訊息該收該放的關鍵人物。於是,身為一個記者,她,就是整場記者會的核心要角。是我必須認識的人。於是,我走過去,跟她換名片。

就在我正要遞出名片的時刻——她說,「hi Rob, 很高興認識你。其實你姊姊和我以前,」我說,「什麼?」「我們高中同一屆,沒有同班,但在課後有一起讀英文。她應該也記得我。」

我「我姐,」她說,「是羅XX,對吧?」

並跟我霎了一下眼睛。

她問,「你不已經是名作家了嗎?怎麼還來我們的媒體活動?」我說,還是得討口飯吃,然後她笑。我跟她說,會代她向家姐問好。——原來,她們兩人是當年一起補習劉毅英文、坐在隔壁座位的兩個女生。世界真小。(當然,家姐也記得「那個坐在我旁邊的女生,真的超級優秀,到國際公司超過十年了吧!真的很厲害呢。」)

//

週三的法人說明會,我以為自己快遲到了其實我沒有。兩點左右抵達,其實是兩點半才會開始的議程。便就這麼先走上前去,和總經理,董事長,資深副總換了名片。

那總經理拿到我的名片——端詳了我一眼,旋即問我,「你是不是那個宜蘭三星的羅,」羅先生的兒子,是的。原來,這位總經理先前因為看著「樂樂」與羅爸在鄉間跑步的姿態,覺得太過神奇太有精神,便與羅爸認識了。還來到我們家裡作客過,看著牆上的全家福,覺得站在他面前的這個記者,必定是三星羅先生的兒子。

他是樂樂交來的朋友。真是難以言喻的緣分啊。

會後,總經理說,來來來,來拍張照片傳給你爸,嚇他一下。

我說那下次就宜蘭見囉!「一定、一定!」他說。

//

星期四。是個平凡無奇的股東會。一切都照案通過,一切都照本宣科,是讓每個人都覺得舒服自在的,那樣的股東會。

突然公關跟董事長說了——「毓嘉現在是台灣人權促進會的副會長,」董事長眼睛一亮,說我們那時候跟XXX,OOO,都一起做社會運動的。講難聽一點啊,我們原本做社運的,現在做到商界來了,真是不好意思。

我說,「哪有什麼不好意思?」大家都熟的名字像是阿斌、豪人老師,對方就拍了一下手掌說,對!那麼,你們台灣人權促進會的募款餐會什麼時候?別忘了給我們發個邀請來。

當然當然。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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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很大,世界很小。

很多時候人們以為自己與當年的理想走上了不同的路,但為了台灣,為了我們所共同相信的同一個未來,人們會再度聚在一起。人們會再度聚在一起。

這樣的相會與聚合,實在是無比美妙。

這真是非常美好的一個禮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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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會再度聚在一起的。

Dec 11, 2022

——下次去哪兒見啊?



這是兩年10個月以來,我們第一次見面。在羽田機場的入境大廳。

我的班機比他早了大約30分鐘左右。我領了行李,通了關,出到羽田機場的入境大廳,就再多等待一下,也沒有問題的。畢竟已經等了這麼好些時間。其間我和台北的朋友在手機上傳著訊息,瞎聊著,我說,「好像沒有想像中那麼緊張,」十來分鐘後,國泰航空的機組員走出來。我知道,再過不多久他就會出現了。

——然後他從入境出口走出來。他左看右看,我站起身,望著他的方向揮手。他很快便注意到了我。

他走過來。

這趟旅程就這樣開始了。

//

見到面那時候,他的第一句話是,「欸,我們要往哪走啊?」

我在內心笑出來——那些我所預想的,自己會不會忍不住尖叫,哭泣,擁抱,激動的事情,完完全全跟我所預想的一樣,全都沒有發生。在啟程之前,我和他香港的女生朋友聊著天,我跟她說,其實當然還是有點緊張他是不是變成了另一個人,而我,又會不會成為了另一個人?

她說,你別傻啦,W就始終都是W。我好像在手機這邊聽到她讓我寬心的笑聲。

而他,確實始終就是他。

像這趟旅行當中,我們就吃飯,走路。再吃一頓飯。接著再走路。第一天吧,從新宿走到了中目黑的晚餐。第二天,從橫濱中華街走回港未來中心。第三天從新宿走到四谷,再到六本木。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在箱根大涌谷,在強羅公園。而第七天我們從新宿走到日本橋。第八天。走到代代木,到池袋,到銀座。

吃飯,散步。久別不見的旅行像是那每一趟我們所熟悉的旅行,他總是要我走在前面,像最一開始,他說的那句:

「路都你選的,我人都只是跟著。」

每度我領先一段我會回頭,確認他跟緊了在我後方三五公尺的地方。而他會翻開臉,努努嘴,彷彿在說,哎呀,你走啦。別擔心我。

第一天,我跟他說,我們就搭利木津巴士進新宿吧。

//

而出門旅行哪有不吵架的?就是早晚的問題而已。我們直到第七天,才因為我前一天晚上溜出門喝酒,和台灣的朋友鬧到凌晨三點,在酒吧弄得滿身煙味回到房間——隔日早上,他氣鼓鼓地說,羅毓嘉,你以為你幾歲了?還可以這樣喝?我嚴正警告你,接下來兩天你好好休息,都快40歲了不要覺得自己還很年輕。

第七天。我想,這個節奏挺好的。

那時他說——再怎麼喝也要有個限度,我們身體都會慢慢開始出問題,你不要又把自己喝死了。

「哎呀,你走啦,別擔心我。」13年多了,他還是那麼擔心我。

//

第一天從機場開始。第九天,自然也是。

臨分別的時候,他說哎呀你就去晃一晃啦,不要只是在那邊浪費時間。我說2023見呢,我非常確定他始終就像是他那樣地「啐」了一聲,再翻個白眼,像是在說,你不要每次都那麼像小女生。

但——我就是小女生啊。

比較資深的那種。

他說,整個世界很快要重新回到流動的樣子了。世界已經是這個模樣,你不可能抵禦任何開放的聲音,開放的浪潮,很快地世界會回到我們之前所習慣的樣子。在台北晚餐。在東京晚餐。在倫敦晚餐。或許,在已經不太可能的香港,晚餐。

下次見囉。而我終於又開始對於生活能夠有所期盼,我所期盼的,也不過就是每度每度,跟他對坐一桌,叫來一組wine pairing的晚餐。到老,到很久,很久以後。

——欸我們下次去哪呀?






Dec 2, 2022

關於吳怡農,高盛,與Special Situations Group



你各位男士女士這兩天大量重作農婦,吳怡農的帥與壯與當兵愛台灣這些,大家都是看在眼裡的,我就不多贅言。

今天比較引起我注意的,是吳怡農在高盛、投資銀行圈的經歷,在新聞中載為「高盛的菁英部隊SSG (Special Situations Group)自營部門」、「後來離開高盛後加入York Capital Management,後又重返高盛」云云的這段。

新聞沒有多說明Special Situation Group的性質,也沒有多加說明York Capital Management在買方基金圈究竟是從事何種交易策略。剛好我在上一份工作,所負責的新聞路線就有一大部分是跟special situation trading有關,這邊暫且翻譯為「特殊情況的交易策略」好了。就雞婆來跟大家稍微解釋一下,這樣的交易策略到底是在做什麼。

以及,能夠在一家世界級的大手銀行自營部門——也就是該銀行拿自己的錢去交易——擔任special situation部門的分析或交易,究竟是難度多高的一類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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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場交易中的「特殊情況」,包含了最基本的併購活動、減資、增資、訴訟風險,到複雜一點的企業分拆,組織重整,出售資產等等「企業行動」。而這些行動,想當然爾的,會對於一家企業的「市場評價」構成正面或者負面的影響。而「交易特殊情況」這種策略,就是要在企業做出某些行動之時,全面性地判斷「此一行動將造成企業價值的增加,或者減損,」並且做出相對多空方向的交易決策。

聽起來很簡單。企業併購A公司買B公司一定是1+1>2嘛。出售賺錢的資產當然就是自斷手臂,必然造成價值減損嘛。企業和其他企業有專利訴訟,輸了就是輸了嘛。企業現金減資退款股款給股東就是股東拿回錢,企業滿手現金麥可麥可嘛。

如果股票交易的事情,都可以這麼單純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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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ecial situation trading的重點,甚至不是「這些企業活動本身」。而是「企業活動」在每個環節所面臨的風險:它所聲稱的併購對象,與其企業文化是否能夠成功整合?技術是否真的向買方企業所聲稱的是呈現互補?盡職調查過程中,有沒有任何未發現的法遵與監管未爆彈?它所分割出售的資產雖是目前最賺錢的部門,出售將導致營收與獲利雪崩,但是不是能夠幫助該企業度過未來五年的紅海價格殺戮?它是不是找到了下一個成長引擎?如果遇到企業的兩大股東互相興訟,誰贏了對公司有加分,誰贏了,又是扣分?

看到這裡,你有覺得微微的頭痛的話,這些,就是從事特殊情況交易的交易員與分析師,的每天每天的生活。

而上述的問題,都還可以再擴大到——可能甚至無法量化的,比如說「BenQ買西門子的手機部門因為文化整合失敗而告終,為什麼?」「IBM的電腦部門賣給了聯想,而無論是聯想或IBM,都從這樁交易當中獲益,為什麼?」這類的問題。

這是special situation trading的終極難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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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必須分析每一個你認為「幹這怎麼會有答案嘛」的問題。它必須發現每一個你認為「幹這種小地方怎麼可能會出錯」的關鍵。它必須懷疑「資源那麼多的公司買那麼小不拉機的公司絕不會對它自己有什麼毀滅性的傷害」。

它必須在不可能中找到最合理的可能。並在可能性趨近99.99%的時候,詢問自己能不能看到那0.001%的風險。然後規避那個風險。

然後再從自己剛剛得到的答案中,發現一個新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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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special situation trading的本質。——「我們認為,此一行動將造成企業價值的增加,或者減損。」

而吳怡農在高盛、以及York Capital Management(以多重交易策略聞名於買方基金圈的國際級資產管理公司,當然,special situation trading也在他們的交易策略之中,剛好我在之前的工作,有和他們交手過幾次)的經歷,我認為,是的,他絕對是具備上述能力——分析,提問,深入挖掘,發現新的問題,找到新的解答。甚至有時候必須推翻自己的結論,再重頭來過,的那樣特質與智識的人。

而我認為,他能以立委的身分參與各種施政決策、會造成特定結果的分析與判斷,對台灣,將是一件好事。

畢竟台灣無時無刻都在面臨著special situation。

而他能夠幫助台灣,點出讓台灣更加強韌、美好的那一項選擇。







Dec 1, 2022

今天十二月1日,世界愛滋日。



一、今天十二月1日,世界愛滋日。男同志和愛滋和HIV長年居住在同一個房間,被人喊著同一個名字。近年來,則因為醫藥的進步與篩檢的普及,乃至於「危險性行為」在法律上的定義隨著服藥控制的感染者比例日增而改變,台灣每年的新增感染者逐步下降。

這真是件令人寬心的事情。但部分的污名仍在,科學的進步治療了疾病,卻仍無法治療人心的恐懼與歧視。

恐懼與歧視究竟是怎麼來的呢?

人們對於不了解的事情往往是抱懷恐懼的。而不止HIV——就想想也不過兩年多前,COVID所帶來的暗夜的陰影,那一夕清空的街頭,就因為我們當時對於COVID所知甚少,對於「未知」,讓我們對於接受居家隔離的鄰居頗有不滿,我們做出許多不理性的判斷,其實說穿了,也就是我們害怕。

當時,一咳嗽就覺得自己是不是得了COVID的「慮病」症候群,自然在我們男同志社群當中,早也已經在HIV的歷史當中,演過一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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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兩年多過去了,我們知道了COVID有抗病毒藥物,我們一個個都去打了疫苗。因為我們知道,科學的演進醫藥的進步,讓COVID幾乎成為一種輕症——因為我們知道,只要勤洗手,只要盡量保持個人的衛生,只要我們打了疫苗,成為中重症患者的機率就會大幅度的下降。

於是我們讓經濟重啟了。我們重新回到了城市街頭。我們結束自我的封鎖。我們結束了,對自己與他人距離的封鎖。

因為知識,讓我們不再害怕COVID。

當我們某天早上起床咳嗽不止,我們取來快篩,篩檢陽性,我們便請個幾天假在家休息,知道自己有很大的機率只會是輕症。我們不再害怕,不再恐懼。因為我們知道,不需要害怕,也不需要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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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所以愛滋,應該也是一樣的。十二月一日是世界愛滋日。愛滋還在。我的感染者朋友們還在。還在這個依然有著差異與歧視的世界,而日子過著。日子過去。

想起十幾年來,我聽到愛滋依然不經意怔了一會兒的那些時刻。那陸續聽聞朋友從 negative 到 positive 的故事。

太陽依舊是同樣一個太陽。醫學界肯定只要測不到病毒量,HIV positive 基本上不存在對 negative 的感染力的事實,可是歧視還在,恐懼還在。還是有人在用 HIV/AIDS 作為攻擊男同志社群的劍戟,它在某些時刻依然是我與我的社群的同義詞。

但不是這樣的。它可以是一種隱喻,但隱喻從來無助於防疫。無助於每一個人了解:只要有危險性行為,就有風險。

但我們更應該說下去的是——PrEP可以幫助我們降低性行為感染的風險,保險套可以降低感染風險。即使感染了,現在的醫藥也進不到一天吃一顆藥,或者兩個月接受一次長效的針劑,就可以將病毒量壓制在不會感染他人的程度。

我們還需要害怕HIV嗎?我認為,我們不需要。

因為知識帶給我們力量,知識,協助我們掃除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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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我在《阿姨們》當中,寫了一些HIV的故事。那些我們都曾經憂懼的時代當我們談論HIV。當然我也曾經慮病,誰不是呢。熱線的《愛人的樣子:愛滋感染者伴侶親友訪談故事集》,則記錄了更多的HIV感染者的朋友與家人的故事。

故事主角們被感染者親友告知後,從面對恐懼、擔心、焦慮,如何一步一步轉變,走到不再害怕、學習與疾病相處,或是重新定義愛滋這個疾病的意義,重新思考受愛滋影響(或越來越不受影響的)關係裡更多的意涵。也有受訪者因為對愛滋早已熟悉瞭解,被告知後並沒有恐懼。每位受訪者所分享的轉變或面對愛滋的態度,都極其珍貴,記錄這些關鍵轉折或能夠跳脫汙名壓力的因素,是我們未來扭轉愛滋汙名的寶貴助力。

「愛滋感染者親友的故事,讓我們看到人們面對愛滋時所展現的多層次的情感與力量,也印證了愛滋可以不是帶來關係的斷裂,而是關係的強化與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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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月1日,是國際愛滋日,同時也是某個我的感染者朋友,他當年開始吃藥控制病毒的紀念日。

他說,「這樣我才不會忘記這個日子。」他說,感染之後他開始積極地運動,學著接受自己的感染狀態,他的身體各項指數什麼膽固醇啦高血壓啦肝指數啦,都因為得知感染狀態之後對於生活型態的改變,而變得更好了。

「我的個管師跟我說,搞不好這就是上天給我的功課,」他說。

我說,說不定是。畢竟,誰不是知道身體有些狀況之後才開始學著善待自己的身體呢?

我的朋友聽了,就笑。說是啊。人總是犯賤的吧。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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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世界愛滋病日主題為「Equalize」,為呼應「平等」這個主題,今年度以「一同舞動 愛無異同」作為口號。

疾管署長周志浩表示,愛滋是人類的疾病挑戰,對社會經濟有很大影響,需要每個人都動起來才能防治 。所幸國內愛滋防治並未受到新冠肺炎影響,今年感染人數下降15%,希望能繼續妥善控制。根據疾管署統計,國內愛滋疫情自2018年開始反轉,已連續下降四年。今年截至10月底新增感染數為888人,較去年年同期的1049人下降15%。

挺好的。

當我們與疾病戰鬥,只有恐懼與歧視,是我們所不需要的。




Nov 28, 2022

選舉完了讓我來說幾個小故事



1) 選舉完了,還是想講幾個小故事。民進黨當然是大輸收陣。大家都有不同的解讀方式,有說民進黨沒收黨內初選機制惹毛地方選民,有說側翼每天敲鑼打鼓吵吵鬧鬧,各種爭議讓人「提不起勁來幫拉票」。之類之類。但我就想說幾個小故事。

就以美國選舉的歷史軌跡來看好了。美國的執政黨,通常會在期中選舉失去兩位數的眾議院席次,在參議院也會掉大約4席。自二戰以來以來,執政黨平均在眾議院失掉26個席次,因為選民試圖抑制總統權力、並且宣洩對於先前兩年施政的情緒。

所以,台灣的執政黨在執政兩年後、堪比「期中選舉」的縣市長選舉當中,因為這些那些的理由輸掉,其實沒有什麼好意外的。

選舉前就有幾個朋友問我,選情如何?我都笑笑說,選不贏的啦選不贏。他們問我完全沒有機會嗎?

我說,至少台北,陳時中真的不太可能贏。



2) 這兩年多的防疫措施,我的好朋友裡頭,就有一位是牙醫,一位是機師。一位是長期對於陳時中在衛福部長任內推動許多近乎不可能任務的規定而diss陳時中,表達早就不可能投他(當然他是有意識地根本沒有出門投票,而不是去投給其他陣營)。

機師朋友,則是在漫長的防疫戰爭當中,始終站在物流的第一線,載著貨飛出去,載著貨飛回來。然後對民進黨設定的「即使在外站也必須全面檢疫」限制了人身自由規範非常不爽。機組人員在防疫出現問題時,被許多台灣人叫罵「破口」,承擔這些,讓我的朋友說出:「哥此生不投民進黨。」

而他們僅僅是過去兩年間生計受到部分影響的,社會頂峰的專業人士。如此亦不難想像在營生資本較不充裕的一般民眾,在這兩年多之間累積的防疫疲勞、營生無措,會用怎樣的方式去投票。

真的不難想像啊。期中選舉,就是一次壓力宣洩的方式。



3) 迄今依然對於當初桃園為何不直接讓鄭運鵬選,感到難以理解。



4) 每個人都是一票。每一票,它背後所蘊含的意義,對每一個人都有著不同的重量。

有些人會因為希望城市變得更好而投,有的人是希望執政者獲得教訓而投。都很好。民主就是這樣,每票等值,「票多的贏,票少的輸」,韓國瑜講對了。如何爭取到最多的票,最終還是要回到——如何把人們從疫情以來這兩年多的鬱悶心情釋放出來。讓台灣成為一座值得我們驕傲的國家。



5) 也幸好民主。我們可以繼續觀察這些當選者的作為,是否符合人民的期待。民主從來就沒有什麼效率可言(他老師的四年投一次總統算什麼效率?四年換一次縣市長算什麼效率?),但民主比的就是氣長,比韌性,比誰能夠更有彈性地面對未來的變局。2018年我們崩潰過了,也是民主的制度讓我們有修正自己選擇的權利。

我還是相信台灣。蔣萬安,你要好好當我們台北市長喔。我好期待曾獻瑩質詢你台北市性平教育要怎麼延續、推動的質詢呢。

啾咪。^__^

Nov 24, 2022

我支持18歲公民權



入夜的台北下著大雨,我在前往麵店的路上。街角處,一個男孩給我遞來一包面紙,說「請支持18歲公民權」,我接過面紙,跟他說我會的,加油加油,辛苦了。

轉過街角,看見另一個男孩也在派發著一樣的面紙。他站在便利商店的門口,明亮的燈光,照著他年輕的、充滿膠原蛋白的皮膚,是那麼對未來充滿了希望的臉孔。

他遞出面紙。路過的忙碌的疲勞的大人們,有人收下,有人則繞了開去。

我途經他所站的位置,他向我遞出面紙。

我說,剛剛那邊已經有人給我了。謝謝,我會投支持票。你好年輕啊,是高中生嗎?下雨天,好辛苦呢。

他笑著說,對呀,我16歲,高一。不會不會辛苦啦。

謝謝你支持18歲公民權。他說。

我說,這是應該的。我們才要謝謝你們,願意站在這裡。他有點害羞地笑了,說,真的謝謝你。然後他向另一個人遞出手中的面紙,被對方搖了搖手,拒絕了。

我很想跟他說,16歲的你之後可能會經歷許多的快樂與幻滅,但你一定要記得,曾經在你16歲的夜晚做過的這件事。這是未來18歲的你,20歲的你,都會感到驕傲的一個夜晚。

十一月26日,公投請支持18歲公民權。